●陈光荣

　　当余华带着他的新作《卢克明的偷偷一笑》归来，迎接读者们的是一次熟悉的陌生化体验。熟悉的是那支总能精准切入人性褶皱的笔，陌生的是他此次主动卸下了《活着》与《许三观卖血记》中那种令人窒息的悲怆重负，转而递来一部宣称“从头笑到尾”的都市喜剧。然而，余华式的喜剧并不是无忧的狂欢，他擅长在笑声中埋设思想的引信——我们笑着笑着，眼角或许会渗出泪来，但那泪水里裹挟的并非全是感伤的盐粒，更多是照见现实后的刺痛与清明。这部作为“混蛋列传”系列开篇的作品，标志着余华创作疆域一次转移：从对历史苦难的深沉凝视，转向对当下消费社会荒诞图景的犀利解构。

　　主角卢克明，一位深谙时代“潜规则”的家装公司老板，其生存哲学的核心可浓缩为“透支”二字。在他眼中，世界仿佛一个巨大的信用体系：金钱可以透支未来，情感可以透支新鲜感，人际信任可以透支为他攀升的阶梯。余华采用一种“零距离书写”的视角，将读者拖拽进这个以卢克明为漩涡中心的名利场：周旋其间的是利欲熏心的同行、熟谙流量密码的网红、各怀心思的员工。人人都在参与一场巨大的“透支”游戏，用明天的信用支付今天的欲望，用他人的真诚兑换自身的利益。卢克明那标志性的“偷偷一笑”，便是这套生存逻辑下的微妙产物——它混合着对规则的戏谑、对他人的精明算计，以及对自己能在刀锋上安然舞蹈的片刻得意。然而，余华的高明在于，他让读者清晰地听见这笑声底下泡沫破裂的细微脆响。当透支成为普遍信仰，当一切坚固的价值都被溶解为可流通、可交易的符号，那看似璀璨的欲望霓虹，终究照不亮精神深处蔓延的空虚与不安。

　　这一创作转向，源于余华对时代变迁的敏锐捕捉。昔日那个书写极端环境下生命韧性的“苦难歌者”，如今将镜头对准了物质富裕时代的精神症候。如果说《活着》叩问的是“如何活下去”，那么《卢克明的偷偷一笑》追问的则是“为何而活”以及“如何真实地活”。余华不再依赖死亡作为叙事的终极砝码，而是尝试用“零死亡”的喜剧外壳，装载对消费主义逻辑下人性异化的持续叩问。正如余华所言，这是一个“喜剧”。但余华的幽默从来不是轻佻的玩笑，而是包裹着刀锋的温柔。那些令人忍俊不禁的“余式金句”，恰恰是剖开现实伪装最锋利的手术刀。

　　书中写卢克明的哲学：“他觉得人生就像一张信用卡，额度是给人刷爆的，还款？那是明天的事——明天自有明天的信用卡。”这俏皮话背后，戳中的是全社会“超前消费”的集体无意识。我们何尝不在透支健康换取成功，透支陪伴换取事业，透支当下的真实感受换取一个被许诺的、却常是虚幻的未来？写网红的表演：“她的眼泪比水龙头还灵，打开是流量，关上是钞票。”这夸张的荒诞感，直指注意力经济时代情感与真实的彻底工具化。而反复点题的那“偷偷一笑”，被形容为“像偷来的阳光，亮一下就藏起来，可你知道，它照过的地方，总有些东西发了霉”。这抹笑，是算计，是侥幸，更是对诚信与底线规则的无声腐蚀。余华让我们在发笑的同时，瞬间洞悉：每一次精明的“成功”透支，都在悄然瓦解社会赖以维系的信任基石。

　　于是阅读的过程，成了一场持续的自我映照。我们嘲笑卢克明的市侩，讽刺网红的虚伪，鄙夷众人的逐利。但笑声渐息时，一种不安的共情感会悄然升起——在我们的生活中，难道没有为了某个目标而“灵活变通”过底线？难道不曾为了社交形象而“经营”过并非本心的表达？余华并未将卢克明简单塑造为一个反派，而是赋予了他普通人的温度与困境：他对家人有责任，在特定时刻也会流露善意。这种复杂性，使得小说的批判超越了简单的道德谴责，上升为对催生此类“精明生存者”的系统性环境与时代逻辑的深刻质询。它迫使我们思考：若置身于同样的压力与诱惑之下，我们能做出截然不同的选择吗？

　　因此，《卢克明的偷偷一笑》在喜剧的表层之下，涌动的仍是余华一以贯之的人文关怀。它以荒诞为镜，映照出现代人在物质富裕时代的另一种生存困境：在价值的虚空与意义的迷失中随波逐流。余华以举重若轻的笔法，完成了文学的一次有效社会介入——不是通过直白的说教，而是通过引发共鸣与反思的艺术力量。在娱乐至上的氛围里，他示范了一种兼具娱乐性与思想性的叙事可能；在价值纷乱的时代，他坚守了文学关怀人性本质的初衷。

　　合上书页，窗外都市的霓虹依旧闪烁不息，正如小说中欲望永不眠休。余华以他的文学智慧告诉我们：深刻的批判未必总以沉重的悲剧形式呈现。有时，一场精心设计的笑，足以划开时代的表皮，让我们看见其下流动的、值得警惕的精神血脉。

　　（来源：集美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