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成文
日子掠过九月的上空,沉寂两月的操场,即将被学生的身影点染得花花绿绿。我所教学班级的学生只增不减,再也不必像当年那样,开学后揣着焦灼去家访动员学生返校。
1995年秋季开学已过一周,张小涛的座位始终空着。那时没有电话,更谈不上即时通讯,我没法联系到他的家人,只能决定亲自去家访。
看到张小涛学籍上的地址,我心里咯噔一下——那是全乡最偏僻的村子,不通公路,只有一条一尺来宽的土路,荆棘在路边张牙舞爪。“一个都不能少!”校长的话在耳边撞响,为了“普九”工作,我披上雨衣,咬着牙扎进暴雨里。
这是我第一次独自去那么荒僻的地方。下午两点动身,脚下的路时而陡得直打滑,时而弯得看不见尽头。鞋里灌满泥浆,每抬一步都沉甸甸的,累了就斜靠在树干上喘口气,饿了便掰块干硬的馒头塞进嘴里。直到暮色漫上山坳,六点光景,望见一缕炊烟斜斜升起——该是张小涛家了。可大门挂着把锈铁锁,锁舌死死咬着门环,我只能在屋檐下等着。一位村民说,母子俩上坡干活去了,得天黑才回。我只好在屋檐下避雨,静静等候。
天空像被墨汁染透,变成伸手不见五指的浓稠。他的母亲穿着打补丁的蓝布衫,裤腿卷到膝盖,沾满泥点。见我站在屋檐下,先是一愣,忙在围裙上蹭了蹭手,脸上既感激又愧疚:“徐老师,这么大的雨,您咋还跑一趟……”
打开房门,我吃了一惊:他家只有两间简陋的屋子,杂物混杂着各种农用物资及生活用品,堆得满满当当。昏黄的煤油灯把影子拉得老长。我在一把只有三只脚的椅子上坐下,开始与他的母亲拉家常。
从他母亲口中,我得知张小涛的父亲已于三年前干农活时不慎掉下悬崖命亡。原本贫寒的家庭,只得借钱为他父亲办理了后事。家中欠下一屁股债,但他母亲还是求着亲戚帮衬,把张小涛送进了中学的大门。开学后,家里实在拿不出钱供张小涛读书,所以开学一周了,张小涛还在家中与母亲劳动。说到伤心处,她抬手抹了把泪,仿佛要把所有苦楚一并拭去。张小涛从我进家门就一直低着头,没有主动问好,只坐在土灶前,不停地往灶孔里添柴,柴火噼啪声里藏着他的局促。我拿把小椅子紧挨着他坐下,轻声问起他的想法。张小涛闷了半晌才开口,说自己其实很想念老师和同学,很想早点返回学校上课,但他见妈妈很辛苦,打算回家来帮助妈妈。听了张小涛的心里话,我夸奖他是个孝顺的孩子,小小年纪能疼爱妈妈,长大后一定有出息。为了以后能更好地孝顺妈妈,现在只得好好读书,要用知识改变自己的命运。
当晚,我住在张小涛家,与张小涛同居一床。屋外雨声未歇,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瓦片上轻弹;屋内柴火噼啪,火星子偶尔蹿起,像悬在半空中的流星。我跟他娘说定了,小涛的学杂费,我先从工资垫上,等他将来有出息了再还不迟。
张小涛背着书包,脚步轻快地跟随我回了学校。回校两个月,他把所有午休都耗在教室,成绩从年级中游猛地蹿到前十,原先闷不吭声的他也开始举手发言。两个月后,又到农村的“双抢”时节,打听到张小涛家劳动力不足的情况,我决定利用周末的时间,带领班上十几个身强力壮的男生到他家去“打突击”。那条曾被雨水泡软的羊肠小道,如今被我们的笑声踏得瓷实。不到一天的工夫,两亩小麦就被我们肩挑手抱抢回了家。临走时我给他娘说,以后农忙时节,我准时带学生来搭把手,小涛只管在学校好好念书。
怀着这份感恩,张小涛一路拼搏,几年后高考,成功考入省里的一所师范大学,学成归来,在家乡的中学里任教。
一次寻常家访,不仅留住了一个险些辍学的孩子,更像一粒种子,在他心里催开理想与感恩的花朵。我的耳畔总响起那夜细雨叩击瓦片的声音——它在说:教育不是把篮子装满,而是把灯点亮。
(来源:集美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