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兢兢
天未亮,露水已顺着裤管往上爬。我蹲在二楼平台,看南瓜藤像顽童似的攀着竹竿疯长,金黄花盏里汪着昨夜的雨水,风一吹,凉津津的水珠子就顺着“脖颈”往下滑。这方原本堆满破烂的角落,如今成了会呼吸的绿毛怪,竹竿在晨风里沙沙作响,像在哼着老掉牙的酸曲儿。
丝瓜藤最是磨人,眼见着南瓜黄瓜都挂果了,它还慢悠悠地翻着银白叶背,金钟似的花苞垂在藤蔓间,像在跟人捉迷藏。黄姐总笑骂它是“瓜中赖皮”,非得等三伏天晒脱了皮,才肯结出青玉似的果子。我蹲在花架下看久了,恍惚听见父亲蹲在田埂上抽旱烟的咳嗽声——他总说:“急什么?地里的东西,得等它自己醒酒。”这话如今倒像是丝瓜藤半夜钻进被窝说的。
空心菜疯长起来像吃了药,昨日还蔫头耷脑的菜苗,今早就支棱成翡翠帘子。掐尖儿焯水时,碧色菜叶在沸水里翻个身,捞出来和蒜末、皮蛋拌作一碟。老马就着这碟菜能把凉白开喝出二锅头的劲儿,直说“这滋味带着土地的气味”,比他小时候偷吃的供果还鲜。末了还要补一句:“就是没你妈炒得地道。”说完自己先抹眼角,再低头扒拉两口饭,把后半截话咽回嗓子眼。
辣椒苗最折腾人,前些日子挪窝的几株像晒蔫的茄子,如今倒擎起满枝白花。原址的辣椒更像打了鸡血似的,翡翠灯笼挂满枝头,指尖一碰就簌簌地抖。切两枚配茭白炒肉丝,老马吃得额头冒汗,筷子直往盘底戳:“这滋味,比城隍庙老王家的还够劲!”我望着他泛红的鼻尖,忽然想起灶台边母亲的身影。她总把我往身后拽,油星子溅在蓝布围裙上,像开了一串红梅。如今菜畦里的辣椒红得像她围裙上的补丁。前日摘时发现几颗被虫蛀,她心里一揪,差点把整株拔了,最后却只是把烂叶埋进土里,嘴里骂骂咧咧:“糟践东西。”
韭菜总让我想起老家屋后的破菜畦,先种的刚割过,新芽已顶着露珠探头;后种的却已亭亭玉立,等着老马挥舞镰刀。他总说割韭菜像割光阴,刀刃过处,草香混着泥腥气直往鼻子里钻。前日割了把韭菜送张阿婆,她攥着我的手直念叨:“小葱韭菜,最养人。”她年轻时守寡,全靠几畦韭菜拉扯大三个孩子。如今她总蹲在墙角,用枯枝拨弄葱根,像在数算旧账。前日又见她蹲着,枯枝在土里划拉,嘴里嘟囔:“种点绿,心里亮堂。”
小香葱最是乖巧,挨挨挤挤长在墙角,细身子撑起满畦清香。揪几根切碎撒进花卷面里,蒸出来的葱香像雾似的飘;若与土鸡蛋同炒,金黄的蛋液裹着翡翠碎玉,连粗瓷碗都映得发亮。有回炒多了端给张阿婆,她抿着豁牙笑:“小葱炒蛋,最暖胃。”后来她常拄着拐杖来到菜畦边,说闻着这味儿,就想起年轻时在乡下种地的苦日子。
前日暴雨突至,我慌忙扯塑料布来遮菜畦,却见南瓜花在雨里护着小瓜。那一刻忽然明白,我们和土地原是互相喂养的——它用果实填饱我们的肚子,我们用汗水浇它的心。就像父亲常说的:“人哄地皮,地哄肚皮。”他走后,我在他坟头撒了把韭菜籽,如今坟头绿油油的。前日上坟,发现坟头长了株野草,我蹲下正准备拔,却听见风里传来他沙哑的声音:“拔它干啥?留着吧,绿油油的,喜庆。”我手一抖,泥巴簌簌落在坟前。
暮色漫上来时,老马又来巡他的“破江山”。他伸手摸丝瓜藤的嫩须,像摸二愣子刚剃的青皮头。远处高楼霓虹渐亮,我们的菜畦还守着暮光,瓜叶在晚风里晃悠,像在唠关于生长的闲话。指尖触到泥土的温热,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攥着我的手:“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守着这点绿,就是福。”如今菜畦里的每片叶子,都像她没说完的絮语。昨夜梦见她蹲在瓜架下:“别看这瓜丑,甜着呢。”伸手去接,她却把瓜往身后一藏:“留给老马下酒。”我急得跺脚,她却化作一缕烟,钻进瓜架深处,留下一句:“急什么?瓜熟蒂落。”
风掠过菜畦,带着新割韭菜的辛香和熟透南瓜的甜糯。那些被虫蛀的辣椒、歪脖的南瓜,此刻都成了土地馈赠的礼物。原来生命最动人的模样,不在于完美无瑕,而在于那些带着裂痕、倔强的生长,就像父亲坟头的野草、母亲围裙上的补丁。在泥土的褶皱里,藏着生生不息的春天。
(来源:集美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