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坤
夏天来了,是忽然的。昨日尚觉春衫薄,今朝便已汗珠滚——从脊背上一粒一粒滚下来,如蚂蚁搬家,排着不怎么整齐的队伍。
街上的梧桐叶已肥大了,绿油油的,在日光下竟有些刺目。树下的阴凉里,常蹲着几个赤膊的男子,脊背晒得黑红,活似涂了一层酱油。他们捧着西瓜,啃得汁水淋漓,瓜籽随口吐在地上,黑黑白白的排成不规则的图案。苍蝇们赶来赴宴,嗡嗡地闹着也不怕人,甚至有停在人鼻尖上的胆量。
王婆的冰棍摊子摆出来了,一只漆成白色的木箱,上面用红漆歪歪斜斜地写着“冰棍”二字。箱子里的冰棍被棉被裹着,小时候我和小伙伴经常攥着浸透了汗水的纸币来买。王婆掀开棉被的一角,冷气“嗖”地冒了出来,孩子们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阿三个子小小的、瘦瘦的,头发黄而稀,总穿着件过于宽大的背心,跑起来时背心便如旗帜般在身后飘扬。阿三是常客,每天都来买一支红豆冰棍,从不间断。有一回,他递来的纸币少了一角,王婆不肯卖给他,阿三委屈地蹲在箱子旁,看着别的孩子吮着冰棍走开,眼里满是羡慕。
夏天的河水是活的,是男孩子们把水搅活了。伙伴们脱得精光,“扑通扑通”跳下水,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折射成金色。我们在水里打闹、喊叫,声音传到岸上,透过树叶、和着蝉声传得很远。女孩们不下水,只坐在岸边的石头上,把脚浸在水里,偶尔相互踢起几朵水花嬉戏,“咯咯”的笑声不断。
河的上游有个造纸厂,排出的水是黄色的,带着股怪味。这水一到,我们便呼啦一下连滚带爬跑上岸,嘴里骂着脏话。不过半小时后,伙伴们又都回到河里去了,仿佛那黄色从未出现过。
午后的太阳最毒。街上几乎没有人影,连狗都躲在屋檐下,吐着舌头喘气。只有卖凉茶的老李还守着他的摊子。他的凉茶是祖传的方子,苦得很,但确实解暑。老李自己却不喝,他说喝惯了就不灵了。有人问他为何不怕热,他笑笑,露出几颗黄牙:“心静自然凉。”这话他说了三十年,也不知是说给别人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傍晚时分,暑气稍退。家家户户便把竹床搬到门外,准备乘凉。女人们摇着蒲扇,扇出的风也是热的。男人们大多光着膀子,露出或肥或瘦的肚皮。他们谈论着天气和庄稼,偶尔也说些城里的事,但城里对他们而言不过是个模糊的影子。
夏夜是有声的,蟋蟀在草丛里鸣叫,青蛙在池塘里鼓噪,还有不知名的虫儿发出各种奇怪的声响……这些声音混在一起,竟成了支催眠曲,催着人们入睡。我们经常睡不着,躺在竹床上听着这些声音,眼睛睁得大大的。有时我们也会数星星,但总也数不清,因为数着数着星星就乱了。
当梧桐叶开始发黄,西瓜不再那么香甜,王婆的冰棍箱子也收起来的时候,夏天就要过去了。我和小伙伴们常常站在河边,看着变黄的河水,一站就是半天。
人们说,夏天过去了。但有些东西是过不去的,它们被折叠在记忆的角落里,偶尔展开,便又成了一个完整的夏天。
(来源:集美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