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坤
夏日的乡村,总是来得悄无声息。先是田埂上的野草忽然茂密起来,接着是池塘里的蛙声一夜之间稠密了,再后来,连风也变了脾气,从温柔变得热烈。这般变化,城里人是不易觉察的,唯有在乡下住惯的人,才能从这些细微处捉住夏天的一角。
村东头的老槐树最先知道夏的消息。五月的阳光透过新绿的叶子,在地上描画出斑驳的影子。这树已有百岁年纪,树干有三合抱粗,树皮皲裂如老人额上的皱纹。树荫下总聚着几个老人,摇着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他们的话也像树上的叶子,稀稀疏疏的,却自有其韵味。老张头说:“昨儿夜里听见布谷叫了。”李老汉便接道:“可不是,该插秧了。”于是众人便都沉默下来,各自想着自家的田地。
河水渐渐暖了,村里的孩子们便迫不及待地脱了鞋袜,赤脚踩进浅滩。水刚没到小腿肚,凉丝丝的,有小鱼在脚边游弋,碰着皮肤,痒痒的。大些的孩子已经会凫水了,一个猛子扎下去,能摸上来几个河蚌。小些的只能在岸边玩,用树枝搅动水面,看阳光在水底的石头上跳舞。偶尔有蜻蜓飞过,停在芦苇梢上,透明的翅膀微微颤动,孩子们便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靠近,却总在即将得手的一刻,被它轻盈地逃开。
田野里的活计多了起来。男人们天不亮就下地,裤腿卷到膝盖,露出晒得黝黑的小腿。秧苗已经长到一掌高,翠绿翠绿的,在风里轻轻摇摆。插秧是个辛苦活,要一直弯着腰,倒退着走,手指在泥水里不停地动作。汗水从额头滚落,掉进水田里,立刻不见了踪影。女人们送饭来时,男人们才得空直起腰来,坐在田埂上吃饭。咸菜、炒鸡蛋、昨夜的剩粥,就着野外的空气,饭菜简单,吃起来却格外香甜。
午后是最安静的时辰。太阳晒得人发昏,连狗都躲在屋檐下吐着舌头。只有知了不知疲倦地叫着,声音忽高忽低,像一把钝锯子在锯着闷热的空气。村口的杂货店里,老板娘打着盹儿,头一点一点的。柜台上的苍蝇也不怎么飞得动,懒洋洋地爬着。偶有孩子来买冰棍,掀开棉被覆盖的箱子,冷气便“噗”地冒出来,转瞬又被热气吞没。
傍晚时分,暑气稍退。女人们提着篮子去菜园摘晚饭要用的菜。豆角已经爬满了架子,紫色的茄子沉甸甸地坠着,西红柿开始泛红。她们一边择菜,一边隔着篱笆说话。张家的媳妇生了,李家的儿子考上了县里的中学,王家的母猪下了十二个崽……这些消息在菜园间传递,比风还快。菜叶上的水珠沾湿了她们的衣角,但谁也不在意。
晚饭后,人们搬了凳子到打谷场上乘凉。天上的星星比城里多得多,密密麻麻地铺满了夜空。老人们指着银河,给孩子们讲牛郎织女的故事。年轻人聚在另一边,小声说着自己的心事。有风吹来,带着稻花的香气和远处池塘的水汽。不知是谁家的狗叫了几声,又安静下去。渐渐地,说话声少了,只剩下蒲扇拍打蚊子的声响。
夜里下了一场小雨。雨点打在瓦片上,沙沙地响。农人们睡得踏实,知道这场雨对秧苗有好处。雨停后,月亮从云层里钻出来,照着湿漉漉的村路。青蛙们又开始了合唱,此起彼伏,直到东方泛白。
这样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夏天便深了。稻子开始抽穗,知了的叫声越发响亮,连清晨的风也带着热气。孩子们盼着西瓜快些熟,大人们算计着收割的日子,村庄在夏日里缓缓呼吸,像一片树叶浮在时光的水面上,宁静而自足。
夏天的乡村,没有惊天动地的大事,有的只是这些琐碎的细节。但正是这些细节,织就了生活的质地,让记忆有了温度。
(来源:集美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