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跃强
　　爷爷八十有二了，但他比谁都年轻。
　　古稀之年的他爱上了褒歌，现在只有他一个人唱的歌。
　　褒歌是由旧时流传在闽南和台湾各地的以闽南方言演唱的山歌发展而成的一种曲艺曲种，它的历史很悠久，在清代时就产生了，多是二人对答的褒唱形式，所以也叫“相褒歌”或“对答词”。“褒”，顾名思义就是褒扬的意蕴。褒歌的种类丰富，主要有采茶山歌、田园歌、行船歌等，而褒歌最初的功用或者说是它最本真的内涵是用来表达男女爱慕思念的情愫，是用来褒扬对方的情歌，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褒歌会是那时候年轻人所热爱追捧的了。爷爷说，褒歌就是他们年轻时的流行歌曲，谁如果来不了那么几句的话，就是落伍的。
　　我能够从爷爷的言语中依稀想见那时的景象：耕耘在青山绿水间的农人们，在辛勤劳作之余，有一人先起嗓编唱：“今儿风光无限好，水清山碧稻儿高。要问歌儿谁唱的好，和我比比就知道。”这一亮嗓，山上山下，地里田间，就会有无数戴笠的躬身人起身来应和：“农家下地不贪早，为应时令收成好。月宫中的桂儿人间的桃，你说那个会更好。”这方山头唱歇，那里的山脚下又起一兴，周转不绝。即兴的应和，释放的是农人们劳动的辛劳，舒展的是他们之间的默契，交融的是他们对土地的虔敬和皈依。
　　褒歌现今已不再流行，它已经深深的隐匿甚至将消殒在一代人的记忆中，我的想见也不过是想象，然而爷爷的记忆却是鲜活。现代人哪里还有身居在青山绿水、田园草垄边即景生情而吟唱的兴味，爷爷却还依然如故的热爱着这些歌，但他的歌免不了孤独。
　　爷爷向来起得早，每天蒙蒙天亮时，他就啜饮下暖人的米粥，然后泡上一壶清茶，带上自足的好心情，信步走到那个固定的放歌处—转山口，在这里可以总览我们整个村的全貌，还可以看见山下层层叠缀的梯田茶园，逶迤的山路上指不定会有昨日刚下犁的牛群在轻声低吟，还有远处起伏的山陵，清唱的流泉……
　　这一切，都在爷爷的眼中，更在他心中升腾起韵律，他会在云散雾晓后引吭而歌，这时候他面对的细水，晓雾，群峰，鸣鸟，都是他的曲谱，他每天都这么孜孜不倦的乐此不疲，很少有人能够理解他为什么这样做，更不用说仔细听听他在唱什么，他们只是一厢情愿的用老来无趣找个消遣来嘲讽爷爷的做法。
　　可是爷爷不这么想。他和转山口的会面就像在镜子中找寻自己的身影，他要每天清早等待着拂拭开云雾后，窥清昨日的山水林原，一一数点到位后，就庄重的把它们演绎进自己的歌声中，它们早已约好，爷爷从不失信。
　　爷爷说，我是能听他唱歌的人。叔伯们都忙，姑舅们很烦，很多人在上班，而我是个在上大学的大人，我还有空，有心思来听他唱。新年过后，他很是欣喜的和我分享了他的一个计划：他想让我帮忙把他口述的褒歌记录下来，他想留下些什么，不管有没有用，还想着把这些歌儿拿去投稿。我不禁感到惭愧，惭愧的是儿孙们没有想到爷爷真正要的是什么，儿女们的压岁钱，他转给了孙儿，亲朋的赠礼，他也没有自己享用，而他最想要的是这些不值钱的歌。爷爷一个人这样孤独的默默唱了这么多年的歌，那时候我们在哪里？我们在干什么？谁会陪伴这样一个垂暮的老人一年四季流转不绝地在这里唱着爱慕思念的歌不停歇，以此来还酹山水？
　　我应该感到幸运，因为我能够分享关于爷爷的幸福，他的歌久远深邃而温暖，也许有着他和早逝的奶奶之间的故事，有着他青年时跋山涉水追寻的回忆，还有一次次响彻在转山口的歌声缥缈……
　　愿这爱唱歌的人儿，幸福安康。
　　愿我们也有属于自己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