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在闽南老人嘴里，指的是旧社会，后来包括了整个20世纪。这里的“旧时”，说的是20世纪60年代，我的童年。

　　童年天真多彩的晨梦，常被各种买卖吆喝声打断。补锅补雨伞补蒸笼的，磨钥匙染衣裤的，买草木灰的、买尿的，五花八门，小贩们挑着担，契而不舍地穿梭在集美的大街小巷。如果我问你，听过买尿声吗?你或许会心地一笑，或许奇怪地摇头，或许觉得我脑袋进水而敷衍着我。然买尿声不但有过，且让我印象深刻。

　　买尿声所以令我记忆犹新，是因为与尿有关的感知延续着它。

　　那时清晨来买尿的，大都是同安乡下人，打赤脚戴斗笠，挑着一对大尿桶，以挑担特有的节奏，“咿呀咿呀”走着，不时吆喝一声“买———尿哎”!腔调、韵律很统一很特别。童年的我特怕臭，几个伙伴也一样，大概人类幼时嗅觉系统比较脆弱吧。因而看见买尿人就赶紧闪开，迟一步就有一股尿骚味儿扑鼻而至，让你吐半天口水。后来听大人说，口水很宝贵，三口就等于一滴血，吐多了会贫血云云，吓得不敢再吐。这样就得提防正面撞上买尿人，有时巷头街角猝然遇上了，薰得你憋着口水吞吐不得，那难受劲儿至今难忘。

　　尿虽臭，却能卖钱！同安乡下种很多蔬菜，要大量的尿做肥料。那时我对“肥料”似懂非懂，曾琢磨着这臭尿为何能使菜变得那么香那么好吃。当然，我最操心的是家鸡窝边蓄尿的大缸。满一缸尿正好舀满买尿人那对大尿桶，可以卖五毛钱，可以买将近一斤的五花肉，配上四两粮票可以买我家四天的油条还剩2分去买糖果。所以，只要是在家附近玩耍，尿憋得再急无论如何都要跑回家撒，还经常拽着伙伴一起来撒。“有为才有位”。父亲终于把卖尿的重任交给了我。卖尿时，竟全然不觉臭。尿未满缸农民就要杀价，有时被杀了一两毛钱，心疼得直跺脚，却从来不会去想事先偷加点水之类的；而买尿人也大都老实巴交，看我急了就让个五分钱。为示感激，我会急急奔去折几杈树尾梢放进尿桶防溢，然后欢天喜地送走买尿人。

　　上学了才知道：尿是上等的农家肥料。蔬菜施尿最营养最无害；后来，我又从汉语词典上看到：人尿中约含有2％的尿素，可制作肥料、饲料、炸药和塑料；再后来，听说普及化学肥料了，这化肥追肥效果比尿好；再再后来，我发现好些蔬菜不该苦的苦了，不该绿的绿了，据说，这样的蔬菜吃多了也会滋生文明病呢。

　　尿纵然有千万个好处，毕竟数量有限，收集烦琐。眼下是高新农业时代了。知识农业、彩色农业、特色农业……五光十色，目不暇接。这么多作物还是要靠化肥，这叫“肥料转型”，跟“思想转型”、“社会转型”一样吧，我想。尿与化肥各有长处，人类凭借自身免疫力和医学的发达，也不怕那点文明病。这样，农民不再买尿，居民不再蓄尿，尿已无经济价值，直入化粪池；化成水从污水管里流进大海了。

　　买尿声遥远而模糊，然而我，仍能依稀听得见一一在回味那自然甜香蔬菜的时候，在回想旧时那朴素自然、融洽和谐交易情景的时候，在浮躁功利中挣扎的时候，在心中……(林光明)